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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6/3 23:58:00

从呼伦贝尔一路往东北走,出了城区同行的人就陆续睡着了。我努力醒着,为的是跟包师傅说说话。初秋的午后太阳很好,酒足饭饱,困倦之意忍不住升腾上来,包师傅免不了偶尔也恍惚。开车时包师傅不太喜欢说话,但那个下午我们聊得很好。我们去额尔古纳。一辆越野,五个人。大概七年前,我好像去过额尔古纳,记不清了,呼伦贝尔太大,草原上、白桦林里处处是美景,我就分不清哪里好看、哪里更好看了。那一次我们一个团,二十多号人,一辆中巴车,一路唱歌、讲笑话,路途的遥远和艰难完全不知道,怎么到的额尔古纳我也没有印象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三五个人驾着一辆越野在草原上奔驰,应该是去额尔古纳的最佳方式。车足够宽敞,怎么歪着坐着躺着都可以,有美景可以随时下车,累了就停下来抽烟,碰巧赶上个驿站服务区,买两听罐装咖啡,喝过后就像游戏中满血复活的大力神。的确也是,见羊群我们停,遇马群我们停,有一群奶牛经过我们也端着相机照。还有神山和圣湖,一个都不能少。

但是包师傅说,去额尔古纳最美的方式是骑马。一匹好马,一天能跑四百里,这差不多是我们此行距离的一半。我想象我们几个人策马扬鞭飞奔在国道上。包师傅就笑了,骑马怎么会在国道上跑?当然要横穿草原,取最近最直的路。再坚硬的马蹄和马蹄铁也受不了柏油路面,得在松软蓬勃的草上跑。一个朋友迷迷糊糊插了一句:“包师傅曾是牧马人。”说完又睡过去了。我更来了精神,追着包师傅听当年的牧马生涯。

一晃四十年了,那时候包师傅二十出头,到陈巴尔虎左旗当知青。草原上知青最羡慕的工种就是放马,拉风,骑上去吆喝一声就下去几十里地。放羊的、种地的、养猪的下乡青年看着直流哈喇子。“姑娘们也喜欢。”包师傅嘿嘿一笑。他和另一个知青搭档,一千四百匹马,乌云一样在草原上涌动。“我们想去额尔古纳。”他和那个上海来的知青搭档。当然是骑马。坐火车很麻烦,得先到海拉尔,骑上一天的马,还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唯一的一班车,错过了就得在火车站待上一宿。上了车也不痛快,那火车慢,见站就停。“光吃光吃”,包师傅用的就是这个词。还得绕道,四百里地一天都未必跑得完。

“那会儿火车时速多少?”我问。

“谁知道。”

“你们没去?”

“没去。没去成。”

火车没去成,马也没去成。生产队不允许。赶不上探亲假,马得天天放。去额尔古纳来回得三四天,到了你总得看看吧。每人一匹马这么跑下来,受不了,哪舍得让你喜欢的马一口气跑那么远?得有备用的。有一回差点成了。大冬天,一场雪刚化,生产队空出来个时间,两人在队长的默许下上路了。出发时天已经黑了,但月亮好,他们打算跑累了借个蒙古包睡一会儿,醒来继续走。

“那晚月亮真好,草原亮得像一片海子,”包师傅说,“你睡着没?我们看见狼了。”我一惊,清醒着呢。“狼呢?”我问。狼在野地里站着,看样子吃得不错,肚大腰圆,听见马蹄声就跑。包师傅和搭档打马就追。他们庆幸随身带着套马杆,防着这事儿呢。大白月亮下两匹马追一头狼,天高地迥,天清地泰。包师傅让我看着车外的草原想象那个壮观的夜晚。马跑得快,狼走得更疾,一路脚不点地。那狼肯定吃多了,身子越跑越沉,慢下来。套马杆都抓到手里了。那头狼奔到一处挤满碎石的高地上,一声长嗥,吐了。“这是它们惯用的伎俩,”包师傅解释,“轻装上阵速度又快了。”果然,肚子空了的狼重新提了速。

“结果呢?”

“结果我跑丢了。”

包师傅的马速度跟不上,被落下越来越远,只有上海搭档一直盯紧了跑。包师傅眼睁睁地看着同伴骑着他的大黑马和狼一起消失在夜半的地平线上。包师傅仰观天象,现在与额尔古纳南辕北辙,已经后半夜,人困马乏,可怜的枣红马鬃毛上的汗没滴下来就结成了冰。他决定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他记得这附近有个牧羊的蒙古包。找到后,倒头就睡。天快亮时,包师傅突然觉得被窝那头钻进来一个冰坨子,竟是上海知青。那家伙说,他娘的,累死老子了。指了指蒙古包外,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包师傅起身到了蒙古包外,赫然看见一张新鲜的狼皮挂在木栅栏上。上海的搭档昨夜终于套住了那头狼,拖得它断了气。他想把死狼捆到马鞍后面带着,大黑马不答应,它憷这东西。没办法,他只好在一处蒙古包的遗迹上找到一个遗弃的酒瓶子,敲碎,拿一块玻璃碴当刀,顺手剥了狼皮。卷起来放到鞍后,这下大黑马没意见了。“狼皮一定要留,”包师傅说,“那会儿供销社收,好皮毛能卖到八块钱。大数呢。”等上海知青醒来,两人再合计,路越走越远,额尔古纳是去不成了。于是上马原路返回。

“想来真是遗憾,放了三年半马,竟然就那么一次机会。”

包师傅再也没能骑马去额尔古纳。然后知青返程了。额尔古纳有最好吃的面包和灌肠,作为牧马人的包师傅没有吃到。

故事讲完,额尔古纳到了。我们的确吃到了美味的面包和灌肠。其实额尔古纳的美味还有很多。不过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晚上我们在马路上散步,遇到一个借火的老兄。

九月夜晚的额尔古纳已经开始清冷,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和车。借火的老兄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夹着根香烟等着对面有人来。我用打火机帮他点上,他用山东和东北夹杂的口音谢我。一身摩托客装扮,头盔,防风服,登山鞋,武装到了牙齿,独独在半路上丢了火。他刚从根河骑过来,一定要在额尔古纳住宿。他喜欢这地方,每次骑行漫游到附近,只要车程不超过四小时,都要睡在额尔古纳。“听听,额尔古纳。不知啥意思你都会觉得这名字好听,是不?”他说。年轻时他在辽宁当了六年兵,就想着来额尔古纳玩。然后退伍了,然后在老家烟台工作了,然后退休了,终于可以来了。一个人骑上摩托车,满世界跑,额尔古纳却是每年都要来的。他拍拍胸脯,“咱这身板!”的确是条壮汉,说四十我也相信,就是风吹日晒脸膛黑了点。

“跟你说老弟,趁年轻要多跑,”他一副掏心窝子的眉眼,“摩托车是首选。肯定的。咱不看别人脸色,一切行动听自己。你是江苏人?好,啥时候还想来额尔古纳,给老哥言一声,咱哥俩一起来。一定要记下我的电话啊。”

我记下了。抽完两根烟,精神头足了,他附在我耳边说:“额尔古纳你一定要再来。我今晚要住宿的那家旅馆,老板娘人是真叫一个好。”然后戴上头盔,跨上车走了。

我们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返回来时经过一家旅馆,烟台大哥的摩托车停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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