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成功》杂志年5月)
森林里,人与鹿在一起生活,人是“鹿人”,鹿是“人鹿”。人要去远方,便跟鹿套套近乎,说说话,请鹿捎带自己一程;鹿要生儿育女,也会跑到“撮罗子”(木杆搭起的尖顶窝棚)旁边,请人帮个忙。人与人说话,不是“鹿什么”,就是“什么鹿”,和鹿有关的词语多达上百种,比称呼人的语言还要多。鹿从怀胎到成长,需要经历六个阶段,人便把一年分成了六个季节。什么是春夏秋冬?他们一脸茫然。
敖鲁古雅乡猎人村(使鹿部)的猎人们——鄂温克族人,他们的祖祖辈辈,曾经这样生活。
那时候,鹿跑到哪里,鄂温克族人就跟到哪里。他们打猎,但不杀鹿。鹿是他们最大的神灵,可以驱魔镇邪。鹿死了,人会做一个萨满仪式,在征求了神灵的同意后,再把鹿肉割下来吃掉,入嘴前还要念咒,生怕鹿的灵*怪罪。死后的鹿,毛皮变成了护佑人的宝贝,帽子、手套、靴子、衣服、毯子、鹿鞍垫子……鹿皮就像神灵一样,与人附体,而鹿的皮毛则被拼缝成花纹、图案、绘画,讲述着他们的生活与故事——鹿、人、森林、河流、狩猎、地理与风物、传说与幻想……他们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没有纸,没有笔。鹿皮上的那些画,变成了一个民族的秘史。
这样的生活,已近消亡。
几十年前,新中国成立。在一夜之间,使鹿部鄂温克族人,从原始社会一下子跨越到了社会主义社会。他们不得不从山林迁居到平地,从撮罗子(帐篷)换进了楼房。他们想回归山林,但无法抵抗时代的车轮;他们试着把鹿也请下山,圈养起来,像从前那样,一起生活,但一千多头鹿,死了几百头,最后只好把它们放归山林,有时间就进到山里去,看它们在自由的天地里驰骋……他们仍然有“猎民点”,可以放养驯鹿,但定居的生活让他们离鹿越来越远。
几十年后,使鹿部鄂温克族人从人变成了人,但只有8个猎民点的少数族人“与鹿共舞”,驯养鹿,了解鹿,热爱鹿;在族人之中,那些“鹿什么”和“什么鹿”的民族语言,也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才会说。他们的血缘并没有变,但却慢慢地丢失了自己的生活、语言、文化和精神信仰。一个民族,即将在文化意义上走向消亡。而鹿皮上的艺术,也将成为这个即将消亡的民族的最后绝响。
年,鄂温克族敖鲁古雅兽皮艺术的传承者、现代敖鲁古雅兽皮画的创始人——柳芭,在呼伦贝尔的恩和乡去世。从此以后,鄂温克族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用兽皮作画。
三年后,一位汉族女性走进了使鹿部的大山。
不久,鄂温克族人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门全世界绝无仅有的艺术,传到了这个汉族女性的手上。她就是宋仕华,内蒙古根河市民间艺术家协会理事,一个民间艺术家。
大约在10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宋仕华看到了一张黑白照片。那很像是水墨画,但实际上是一张用驯鹿的腿皮精心制作的兽皮画。那上面,六只驯鹿在自由地奔跑……“我被震撼了!”她说。她决定学做这种奇异的兽皮画,但自己鼓捣却不得要领。年5月,她收拾行囊,走进了大兴安岭的阿龙山玛利亚索猎民点,而那幅兽皮画的作者——柳芭,曾经是这里的猎民。
她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驯鹿。“莫非我前世是一头驯鹿,曾在林中自由穿行?”她想。
那一天,有只驯鹿伤了腿,走不动了。驯鹿无法圈养。“如果不宰了它,它也会被狼或熊吃掉。”猎民们说。驯鹿被宰了。猎民们把四张腿皮给了宋仕华。晚上,猎民们在林间空地点起了篝火,唱起了鄂温克民歌。“我听不懂歌词,但听懂了他们的悲伤。”她说。一个山林里的民族,咏叹着他们即将消逝的生活、文化与历史;而在感伤的音调里,一个外族人爱上了这里。
没有人会用鹿皮或兽皮作画。唯一会做的人:柳芭,三年前就已经去世,家里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巴姨。
和所有的老人一样,巴姨会做一些与兽皮画相关的技术活儿,比如:制熟皮、从驯鹿或者驼鹿的脊梁、鹿腿里抽出筋,捻成鹿筋线……宋仕华在大山里进进出出,把老人们手上的技术变成自己身上的绝活,然后,再把他们的生活,他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与历史,拼缝到自己的兽皮画作品里。巴姨给她取了一个鄂温克语的名字:讷克勒斯,意思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她是巴姨的小女儿,柳芭的小妹妹。一位汉族的女儿,成为了鄂温克民族艺术的嫡系传人。
“创作一个作品要花两三年时间,特别难!我凭的全是兴趣,和巴姨一起研究摸索。”她说,“而且是业余做,只有假期能上山。第一个作品是仿照柳芭的那幅作品做的,花了4年时间。”
使鹿部鄂温克族人制作动物熟皮的传统工艺非常复杂。先把脂肪沥干净,再用动物的脑浆将皮子洇湿、软化,再用大兴安岭中腐朽的古树烟熏,还得用手鞣制……整个过程不使用任何化学制剂。一幅成型的兽皮画,不会使用任何人工染色,全是根据鹿皮上的毛色深浅程度自由拼缝。皮毛上的颜色与效果无可替代,保存时间至少可达50年,甚至上百年。
“我活不了年。”宋仕华说,“但我能保证它50年不掉毛。“
鄂温克的民族文化也能50年“不掉毛”吗?她不知道。这种深刻问题,她从未想过。
年,韩国申请端午非遗成功,激起了国家对传统文化与民间文化的重视。此后数年,非遗保护成为了热门。年,宋仕华被发现了。
“他们很惊讶。”她说,“之前大家都以为兽皮画已经失传了。”
鄂温克族人的兽皮画,全世界仅存三件,都是柳芭的作品,一件失踪,不知流传到了哪个藏家的手里;一件在阿龙山的猎民点,由巴姨保存;最后一件收藏在敖鲁古雅鄂温克博物馆里。谁也没想到,鄂温克族“失传”了的民间艺术,仍然完整地保存在一个汉族女性的手里。宋仕华的兽皮画被列入呼伦贝尔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她历时数年创作的四幅兽皮画作品则成为了藏家们抢手的宝贝。有人开出了一幅20万的高价。这么多年了,她省吃俭用,从事着这门艺术,没得过一分钱的资助,日子过得很艰辛。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卖!
“我还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她自言自语。
年,第五届世界驯鹿养殖者大会在敖鲁古雅召开,有九个与会的国家和地区都在饲养驯鹿,但没有任何人会用鹿皮和兽皮作画。“你的兽皮画在全世界独一无二!”来自国际的专家学者都从很高的高度评价她,肯定她。回去后,他们纷纷向世界民间艺术的同行介绍宋仕华,并且把她的兽皮画作品登到国外的民间艺术网站上。
“我就是一种爱好!”她蒙了,一次又一次地重申。
在短暂的眩晕之后,宋仕华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作品。这就是鄂温克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就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中国民间艺术?
敖鲁古雅兽皮画列入了呼伦贝尔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并且即将申请国家级与世界级的非遗保护名录,但这没有给宋仕华带来一分钱的资金。
这个濒临灭绝的文化,也许将走向消亡,彻底变成博物馆里的文化。
宋仕华愿意从工资里拿出块钱,雇人做小工,管两顿饭,教做兽皮画。但人来了两个月就走了,之后再没人来。鄂温克族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像祖辈那样热爱山林与驯鹿。他们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连自己的语言都已经遗忘。谁也不会花好几年的时间学一门极其复杂而且换不来钱的手艺。本族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文化,别人又怎么会珍惜?
宋仕华仍然经常上山。当地*府能够给予她的唯一支持,就是让她自由地工作。但鹿腿皮已经很难找了。敖鲁古雅仅剩的多头驯鹿,都是禁猎的珍贵保护动物。马鹿、驼鹿、狍子、熊等野生动物也都禁猎,皮毛一样难找。在禁猎之前,猎民们攒下来的兽皮,她得高价买,有张鹿皮还是一个老人祖上传下来的。在她的手里,敖鲁古雅兽皮画做一件就少一件。
在阿龙山里,人与鹿的距离越来越远,与鹿有关的物件逐渐退出了使鹿部鄂温克族人的生活。巴姨一天天老去。她仍然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声调,称呼宋仕华为讷克勒斯,家里最小的女儿。但是,这个传承了鄂温克文化血缘的异族女儿,即便是在阿龙山里也找不到她的文化后代。森林里,篝火再一次点燃。讷克勒斯和猎民们一起,唱起了悲伤的鄂温克民歌。
“将来我可能考虑去国外。”宋仕华的语调有点悲哀。她说:“这个东西(鹿皮和兽皮)国外有的是,人家不用,也没有这种艺术。”
人与鹿的故事,也许很快就会在中国绝迹,但也许又将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复现。
如果她走了,还会回来吗?
听鄂温克老人说,在多年以前,敖鲁古雅鄂温克使鹿部的猎民们,曾经从贝加尔湖举族迁徙,回到大兴安岭的额尔古纳河流域。不管走多远,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中华族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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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仕华
宋仕华,中国民间艺术家,内蒙古根河市民间艺术家协会理事,呼伦贝尔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艺术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剪纸》和《敖鲁古雅鄂温克毛皮画制作技艺》(即敖鲁古雅兽皮画)的传承人。其中,她传承的敖鲁古雅兽皮画艺术在全世界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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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于年5月《成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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