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木尔根河谷的记忆
文/甘春声(蒙古族)
在我三十余年的边防军旅生涯中,努木尔根河谷的一次经历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努木尔根河发源于大兴安岭北麓的蒙古国境内,向东流经我国内蒙古兴安盟的边境地区后成为中蒙界河,尔后向北汇入哈拉哈河,最终流入中蒙界湖—贝尔湖。努木尔根河流经的河谷地区是大兴安岭的原始林区,大部分在蒙古国境内,山势险峻,森林茂密,人迹罕至。
年3月,我在内蒙古军区边防第八团任参谋长,在边防涉外事务中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阿木古郎边界地区副代表,负责与蒙古国东方省边界代表机构交涉处理两国边界事务。
年初秋的一天,我们接到外交部、总参谋部指示,称蒙古国外交部照会我国政府,对我边民越界进入蒙古国努木尔根河谷投毒猎杀野生马鹿事件提出抗议,同时要求共同赴现场进行调查。到对方境内进行涉外事件的现场调查,这在中蒙两国边界代表机构间尚属首次。上级虽同意赴现场进行调查,但具体执行却困难重重,因为事发地点位于大兴安岭蒙古国境内的原始林区,出国行动没有地图可以使用,地形道路情况对我们完全陌生,那时也没有GPS,对内协调和对外交涉难度很大。时间紧迫、路程遥远,经过紧张和必要的准备,我带相关人员匆忙上路了。
乘车沿边境自然路颠簸十余小时后,我们来到距努木尔根河口最近的三一傲山边防连,当地有关领导率工作组已在此等候多时。晚上我们听取了情况介绍并结合地图进行了研究分析,然后进行了各项准备。
三一傲山边防连
此时,作为率队出境的唯一领导,虽有完成任务的决心,但内心压力也很大。我不时在问自己,能否圆满完成上级赋予的艰巨涉外任务?能否顺利进入努木尔根河原始河谷?完成任务后能否在夜暗中带领小分队平安返回?原始河谷无路可走,只能由蒙方军人带领乘马行进,随行人员的乘马技术能否适应复杂地形长时间的骑乘考验?突遇野兽袭击怎样保证随行人员的安全?接踵而至的顾虑和担忧充斥于脑海使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清晨早饭后,我带领有关人员和哨所战士组成的10人骑兵小分队向边境线进发。在河谷附近的边界界标处与蒙方前来接应的一名中尉军官和两名士兵会合。经简单交谈后,蒙方中尉军官告之前往的调查地点山高林密河深,需探路行进。同时提醒我们注意自身安全,必须紧跟不可掉队,随后便率先出发了,我带队紧随其后进入蒙古境内。
蒙方人员已到界标处,我乘马小分队准备出发。
白天进入河谷,两侧高耸的山峰,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巍峨峻峭。茂密粗壮的松树林和白桦林与群山相衬,勾勒出大兴安岭原始林区的广阔和气魄。谷底传来努木尔根河水流奔腾流淌的哗哗水响。河岸草丛密如织毯,高度几可没人,不曾多见且鲜艳夺目的野花遍布山坡,不时有鸟类鸣叫飞过。湿润清新的空气,随着轻风扑面而来,努木尔根河谷原始美妙的自然景象令我们兴奋陶醉。此时,出发前的忧虑暂时被搁置脑后,大家在马背上欣赏美景,有说有笑,很是开心惬意,我也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小分队在蒙古国边防军中尉的引领下,不断爬陡坡,钻树林,过草丛,趟激流。不时徒步牵马绕行陡峭的山石和沼泽,军帽也经常被树叉挂掉。草丛中被惊飞的沙鸡和突然窜出的野兔使军马连连受惊,立起耳朵,鼻孔发出“扑扑”的声响,原地顿足不愿继续前行。
艰难行进大半天后人困马乏,队伍中笑声没了,大家沉默无语行进速度逐渐迟缓,不时被迫休息以保存体力。我反复问蒙军中尉:距离调查现场还有多远?他只是简短回答:快到了。便不再做声的继续引导小分队向河谷纵深行进。
一路上,我始终留意观察和记忆明显的地形和地物,为的是率队原路返回时,能够安全顺利和不迷路。可是行进一段距离后,发现由于地形过于复杂,山高林密视界受限,很难记住来时的路线,加之在异国境内没有适用的地图,内心不免又紧张和担忧起来。
六个小时后,在山高林密的林子里行程四十余公里我们终于到达了调查现场。蒙古国东方省边界副代表那木斯来上校率队迎候,由于双方在涉外事务中是老相识,我们互致问候并稍作休息后便开始现场调查。勘察完几处投毒猎杀马鹿的现场后,蒙方代表提出了谴责和今后加强边界管理的建议。我随后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本着尊重客观、维护大局和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表达了我方的立场和意见,并和蒙方副代表一起签署了双方现地调查的纪要,使本次涉外事件的现地调查获得圆满成功。
我方边界副代表甘春生中校、蒙方边界副代表那木斯来上校。
双方人员在勘察现场
现场调查结束时已近黄昏,按外交礼节蒙方应派人送我们出境,但蒙方边界副代表那木斯来上校看着渐渐暗去的天色,对我说:天快黑了,如派人送你们出境,往返路程遥远,夜晚穿行河谷很不安全,蒙方不派士兵护送了,敬请谅解。他的态度表面上对中国边防军人自行返回中国境内很放心,说的也很委婉,实际上是不想在任务完成后再派人把我们送回去。听着那木斯来上校的这番话,看着他为难的样子,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很客气地说:虽然天黑路远,河谷道路难行,请相信我们中国边防军人会战胜困难安全返回的。随后小分队一行迅速整理行装和乘马装具,我作了简短动员后遂率队迎着夜色沿努木尔根河谷向着我国边境方向出发。
我方勘察人员
顺着河谷走了没多久天就彻底黑下来了,此时,月亮尚未升起,暗淡的星空在天空中闪烁,河谷两侧依稀可见夜空映衬下的高山和大树的轮廓。努木尔根河静静流淌,马蹄声和水流声伴随着小分队行进。
我率队乘马走在先头,队伍依次跟进。白天记忆的地形特征在夜幕下已无法辨认,来时马匹在林间草丛中趟出的印迹已无影无踪,我用缰绳驱使乘马顺河谷在林间择路而行。遇河岸绝壁沟壑无法通过,则趟河迂回后再返回河岸,有的地段河水淹至马肚部位,大家双腿浸泡在河水中继续前行。
初秋的深夜,河谷气温很低,冰冷的河水与军马的汗水融合在一块,湿透了衣服,大家在潮冷中不时打着哆嗦,夜暗中小分队在河谷的原始林中摸索前行。军马也畏惧复杂地形,不时停顿下来观望,不愿继续行进。在一处斜坡上,会晤参谋朱丹不慎落马,军马受惊跑出队列。在随行战士的帮助下,我们追回军马,小分队得以继续前进。途中我不时发出口令向后依次传递,在黑暗中保持互相联系,以防止队员再次落马和坠入河中。
临近午夜,月亮出现在夜空,在月光照耀下,河水闪烁着粼粼波光,地形地貌清晰了一些,森林中的鸟儿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远处密林中断续有亮光闪过,我知道那是野生动物的眼睛在发光。努木尔根河谷的夜静极了。一边前行一边在想,如果不是多名边防军人组成的小分队携枪同行,在这原始森林的河谷里谁敢深夜踏险而行?
估计沿河谷行进了近半路程,突然想起军马有记路功能,过去在草原上迷路时,军马曾带我准确返回过哨所营房。于是灵机一动放开缰绳任由军马择路行进。军马好似明白了我的用意,步伐明显加快,鼻子还不时发出声响,似乎是提醒后面的伙伴跟上队伍。
长期在边防部队战斗生活的经验和练就的骑乘技能,那天晚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我在前面带队探路,不断把握方向和选路,队伍行进速度逐渐加快也再无人落马。骑乘的军马虽大汗淋漓,因为是往回走所以显得后劲十足。谁能想到在异国他乡的原始林区里一支中国边防军的骑乘小分队在夜色中疾行在努木尔根河谷。
凌晨三点左右,在寂静黑暗的山谷中,河谷远方高处出现了汽车灯光的照射,这是接应我们的战友在边境线上发出的灯光信号,也预示着我们即将走出河谷返回祖国境内了。大家一阵激动,在潮湿寒冷的夜暗中我们穿越四十多公里的原始林区回到了河口界标处。这时有关领导早已在界标处等候多时,我们犹如征战胜利归来的战士,又像远方回家的孩子,见到首长和战友时的激动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此时我们连续乘马往返已十几个小时,几乎所有人都两腿僵硬无力下马,被迎候的官兵逐一抱下马背扶进车里,随后我们在三一傲山哨所吃了顿热腾腾的早饭,然后乘车直奔阿尔山镇去泡温泉,在温暖的泉水里大家释放着身体的疲惫、寒冷和疼痛,那种完成任务后轻松愉快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
这事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当年带领边防涉外小分队在努木尔根河谷原始密林中的这段经历,在内蒙古军区边防会谈会晤的历史上恐属首次,在和平时期北部边防部队中也极为罕见。可以说在我三十余年边防军旅生涯中留下了重重一笔。我为小分队这个战斗集体感到骄傲,也为中国边防军人感到自豪。
甘春声(蒙古族)
年3月于呼和浩特